浙江崇福在清代为石门县治所在地,故崇福之地多称石门。石门因有徐自华徐蕴华姊妹与鉴湖女侠秋瑾的生死交义,而在中国近代史上声名远播。石门徐氏乃乡里望族。自华祖父亚陶公徐宝谦,晚号语溪老人,是一位诗人、书画家。光绪庚辰年(1880)考中进士,官至刑部郎中、安徽庐州知府。归里后,主讲传贻书院。自华父徐多鏐,号杏伯,国学生,风流倜傥,生前曾任石门县商务分会总理。
近研读《徐自华诗文集》,旁涉浩瀚的文史知识,语溪之历史,浔溪之旧事、南社之同仁,革命之风云,如行山阴道上,让人目不暇接。特别耐人寻味的是,与崇福徐氏一族有涉的闽侯林氏相关人物,绵延三代,且都是当时才俊之士。如林长民宗孟与徐自华姐妹故旧之谊,林景行寒碧与徐蕴华伉俪情深,林学衡庚白与林北丽传奇姻缘,可说徐林两族,渊源颇深。徐林的几代交往,对研究乡贤徐自华的生平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佐证,对清末民初时代大变局中的学林士林以及妇女界之变化也可一斑窥豹。
一、儒官乡绅的君子之交——崇德徐氏与林孝恂
福建闽侯林氏,乃一大姓。相传其姓源头是殷商忠臣比干,比干因忠心进谏,被无道的商纣王与妖姬妲己剖了心肝。也许真是有着千百年七窍玲珑心的遗传,闽候林氏世代可谓英才辈出,仅清末民初的风云中,以文治武功“轩轩然争雄于数百里间(柳亚子语)”的,就有林则徐少穆,林旭暾谷,黄花冈七十二烈士的林广尘、林觉民与林尹民更被称为“黄花三杰”。
林孝恂,光绪己丑科(1889年)进士,1899年至1905年间曾三任石门知县。1994出版的《崇福镇志》把林孝恂归入“历代兴镇人士”,载文介绍:“林孝恂,闽县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改书院为学堂,废八股,兴学堂,为镇上创新学之首。”林孝恂初任石门知县时,还把他的侄儿林觉民、林尹民带到镇上的传贻书院来读书。而徐自华祖父亚陶公归里后主讲传贻书院,虽然早在1897年卒,但是以石门徐氏在当地的声望地位,时知县林孝恂当无不识徐家人之理由。
周永珍编《徐蕴华、林寒碧诗文合集》中有林北丽自传体文章《二十七年的旅程》,其中第三节中写道:“父亲的伯父是母亲家乡的父母官,所以父亲与母亲又多了一层家庭间的世交关系。”林北丽是徐蕴华和林寒碧的女儿,文中“父亲的伯父”就是指林孝恂。
林孝恂与徐家的直接交往尚未找到文字记载,但徐蕴华在《记秋瑾》一文中提到过林孝恂对徐家是颇为友好的。文中说的是1908年:“不料是年冬季,清御史常徽奏请削平秋墓,同时参奏吴芝瑛与家姐为秋瑾余党。清廷准之,勒令迁墓,并通缉吴女士与家姐。家姐避居沪上日侨丸乔医院半年。当时我在爱国女学读书,浙江巡抚增韫以我姐妹事,就近问及仁和县令林孝恂。林曾任石门知县六年,与我家有好感,以‘徐自华妇人之仁,物伤其类(指浔溪同事),徐蕴华(我书名)是女孩子,少不懂事,盲目附从’答之。吴女士又运动两江总督端方。一场风波,方才平息。增韫鉴于张曾敭及贵福受中外舆论围攻而离职,所以不敢株连,不了了之。”
自林孝恂知县石门始,福建闽侯林氏与浙江崇福徐氏之交往,绵延三世,颇演绎了几段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
二、暗香浮动的洛神之遇——徐自华与林长民
林长民,1876年生,福建闽县人。又名则泽,字宗孟,号双括庐主,自称苣苳子,桂林一室斋主。今人知林长民多因其女林徽因,实则林长民也曾经是一时风云人物。在清末民初风云变幻之际,主张改良主义和立宪的政治主张。他以善治事、善辞令、有胆识的诸多优势,在当时深具影响。甚至很多的历史评论都认为,“五四”运动的导火索乃林长民1919年5月2日在《晨报》上发表的《外交警报敬告国民》一文,文中写道:“今果至此,则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一石激起千层浪,5月4日,就爆发了著名的“五四”运动。
林长民与徐自华的故旧之谊,可见于自华1905年的几首诗词:《剑山人苣苳子为题拙稿感而有作》、《和苣苳子东京万翠楼避暑原韵(二章)》、《秋暮感怀再和留别韵寄苣苳子》、《水调歌头·和苣苳子观菊》、《浪淘沙·和苣苳子忆旧感事词》。(郭延礼《徐自华诗文集》)诗文中有“莫怪花中偏爱,别有孤标高格,偕隐总相宜。对影怜卿瘦,吟癖笑侬痴。”“秋水剪双眸,颦笑温柔。花前一醉暂忘忧”等句。其所隐隐透出的缠绵绯侧之意,曾经让以疑古考据著称的顾颉刚起疑,当时还成了一桩颇有意味的小小公案。
事起林长民与徐志摩的虚凰假凤之游戏。1920年徐志摩与林长民相识于英国伦敦,徐志摩一则爱慕林徽因,二则与宗孟先生的确意趣相投而接触频繁,终成忘年之交。后来,两人竟突发异想,由徐志摩扮演有夫之妇仲昭,林长民扮演有妇之夫苣苳子,互写情书,诉说那“万种风情无地着”的情怀。1926年二月六日,徐志摩在《晨报副刊》上公开发表了当年林长民写给他的《一封情书》,文字中所表现出来的炽热情怀,实在难以让人相信林长民是真的写给徐志摩的游戏之作。连徐志摩自己也说:“这话得解释,分明是写给他的情人”。徐志摩又说:“实际上我们各写各的,情节并不对准。” (徐志摩《致顾颉刚》,参见虞坤林编《志摩的信》,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一版。)
因为写得实在太真切太热烈,1926年4月,顾颉刚在读到了徐自华的《忏慧词》中与“苣苳子”有关的几首后,起了探究的兴致,致书徐志摩:“《水调歌头》一阙中,如‘西风帘卷,倚声愧乏易安词’,说得太亲密了,很使人起疑。我想,这或者便是仲昭吧?或不是仲昭而是与她处同一地位的吧?”徐志摩回信答说:“我记得我当初也曾问过宗孟,他所谓‘仲昭’也者究竟是谁。他第一次只是笑而不言;又一次说起,他笑着说:‘事情是有的,但对方却是一个不通文墨的有夫之妇,我当时在难中想着她也是有的,但交情却没有我信上写得那样深。”又说:“因为宗孟的老太爷林孝恂公在石门做知县年份很久(他也做过我们海宁的父母官),徐女士是石门人,他们有机会接近是很可能的。” (《顾颉刚致徐志摩》、徐志摩《致顾颉刚》,参见虞坤林编《志摩的信》,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一版。)
此事后来没有资料表明进行了后续的考据,近代史上也就留下了这一个不大不小的索隐案。不过徐自华与林宗孟相识是无疑的,因为自华胞妹徐蕴华也留下了有关苣苳子的诗词。
《徐蕴华、林寒碧诗文合集》中,徐蕴华亦有词三阙与林长民有关,《水调歌头·和林宗孟词人观菊》《浪淘沙·和宗孟词人忆旧憾事》《满庭芳·送别宗孟词人》。如此看来,林长民在父亲林孝恂任石门知县时,的确是与徐家有过交往,并与徐氏姐妹有诗词唱和之作。而徐氏姐妹与林宗孟的诗词唱和中,有两首都是送别之作,徐自华留别诗中注的“闻因取缔事,东京大起风潮”事指1906年东京留学生风潮,而徐蕴华词中“东瀛胜地,两度豪游”说明此词作于林长民第二次去日本之时。“1906年,林长民赴日留学,不久回国,在杭州东文学校毕业,后再度赴日……1909年,林长民从日本留学归国”(陈新华《“名教叛徒”林长民》,参见陈新华《百年家族——林徽因》,河北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那么,这些文字说明,1909年以前,林长民与徐氏姐妹联系应未中断。至于顾颉刚所疑林长民《一封情书》中仲昭即徐自华的猜测,到底无从查证,至多事出有因罢了。
1925年,林长民因参加郭松龄讨奉之战,不幸死于关外乱战。“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此事在当时的中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但,也许是立宪派的林宗孟毕竟与革命派的徐自华姐妹殊途相背,翻遍资料,竟找不到1925年徐家姐妹对于宗孟先生之死的一字半语。
三、蕙兰芬芳的诗侣之情——徐蕴华与林寒碧
林景行,原名昶,号寒碧,字亮奇,福建闽侯人。光绪乙酉年(1885年)生(参见郑逸梅《南社丛谈》,中华书局,2006年版)。在《徐蕴华林寒碧诗文合集》所附的《凤池林氏族谱》与《百年家族——林徽因》所附的《林徽因家族世系简表》中可知:林寒碧父孝简,与林孝颖(字可珊)为从兄弟,林孝颖(字可山)(笔者注:“可山”与上文“可珊”当同音之误,当属同一人)与林孝恂(字伯颖)为从兄弟。两族谱相合,可得出林寒碧父孝简与林长民父孝恂亦为从兄弟,林寒碧与林长民应是堂兄弟关系。
林北丽(林寒碧与徐蕴华之女)自传体文章《二十七年的旅程》中也写到:“父亲的伯父是母亲家乡的父母官,所以父亲与母亲又多了一层家庭间的世交关系……”此亦为两人关系的有力佐证。
林寒碧与徐蕴华的初识,据周永珍编《徐蕴华年表》中记载应在1907年,“光绪卅三年,在秋瑾沪居处,得识林景行。”郑逸梅在《南社丛谈》中记载了徐林二人由吴江陈去病(蕴华之师)作媒的事情。“当石门徐自华、徐小淑姊妹追悼秋瑾于杭州,陈巢南前往参加,这时亮奇才弱冠,巢南见其温文尔雅,识为奇才,而小淑为巢南女弟子,便由巢南作媒,成为佳偶。”此事在陈去病《林亮奇哀词并序》文中得到印证:“戊申初春,余自沪入越,道出杭州,值寄尘、小淑追悼璿卿秋氏与湖上,余往莅焉,始识亮奇于宾座……并为委禽于小淑,作蹇修焉。”
林寒碧与徐蕴华的结合,由于不符合林家对长子婚姻的要求,并没有得到林家长辈的支持。林北丽在《二十七年的旅程》文中写道:“他们俩自友谊而恋爱,在父亲22岁的时候,他接受了母亲‘不效劳清廷,决不作官’的条件下和母亲结了婚,这是对祖父一个致命的打击,母亲不但夺取了他的儿子,并且毁掉了继承他传统政治生命幻想的对象。”虽然林家反对,林徐二人还是在宣统元年(1909年)春结婚,徐蕴华也在这年秋天加入了南社。
婚后,两人共生育有两个女儿。长女惠,乳名禾儿,次女名隐,字北丽。在林北丽出生不久的1916年8月7日,林寒碧遭车祸不幸身亡,年仅三十岁。而时隔五年后的1921年,长女禾儿也患病夭折。
四、徐林余韵——烽火鸳鸯林北丽与林庚白
林庚白,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丁酉)生于福建闽侯一个士绅家庭。谱名学衡,字浚南,后更名庚白。柳亚子在《林庚白家传》中有云:“庚白簪缨奕世,而少失怙恃,独姊氏抚育之。赋性颖悟,负神童之目”。
林庚白1910年由汪精卫介绍加入同盟会,第二年参与武昌起义,南北议和后南下上海,1912年结识柳亚子并加入南社。庚白诗文俱佳,抱负不凡,自民国元年,辗转于政治时局。他先与姊之小姑结婚,期间又与南京张璧恋爱,不久离婚,而后张璧负林。才子心性的林庚白陆续有与谢冰莹、柳无垢(柳亚子女)生情愫的传闻,终未结局,庚白的情感婚姻之路可谓走得波澜起伏。
1936年林庚白以四十岁之年与年仅二十一岁的林北丽相识相恋。“我和庚白的正式认识,是到南京那年,……他的历史我知道得很清楚,尤其他和某小姐的恋爱曾轰动过全南京(‘某小姐’指南京张璧女士——笔者注)”。“他(指林庚白——笔者注)时常来亨利(陈去病之女陈绵详——笔者注)家访我,某一个例休日,他邀我同去参观一个漫画展览会,那夜,是第一次单独请我吃饭。在餐桌上,讲起了他的旧恋人,忽然嚎啕大哭,吓得我手足无措,从此这位矛盾的先生,又给我多了一个痴情郎的印象。”(参见林北丽自传体文章《二十七年的旅程》)
北丽与庚白恋爱一年,1937年两人结婚,伉俪情深,抗战中辗转革命征途。1941年12月,林庚白在香港九龙殉于日军枪下。庚白逝世后,林北丽竭力护持丈夫遗稿,并与柳亚子合力整理成《丽白楼诗集》,然而由于时局颠簸,惜未能出版。1996年,终于由周永珍整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丽白楼遗集》上下卷。2006年,林北丽逝世,享年90岁。
自清末民初直至抗日战争,崇德徐氏与闽侯林氏半个世纪的交往历程,正印证着那个大时代的风云袭卷在每一个炎黄子孙身上的烙印,也见证着中华民族在五十年的风雨飘摇中开民智,求民主的艰难前行之路。
(桐乡/闻海鹰)
本文参考文献:
郭延礼:《徐自华诗文集》,1990年中华书局出版
周永珍:《徐蕴华、林寒碧诗文合集》,1999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周永珍:《丽白楼遗集》,1996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郑逸梅:《南社丛谈》,2006年中华书局
陈新华:《百年家族——林徽因》,2003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
虞坤林:《志摩的信》,2004年学林出版社
沈惠金:《忏慧词人徐自华年谱》,2005年编印
《桐乡县志》编委会:《桐乡县志》,1996年上海书店出版社 |